祖母的香火
记忆中很多次,我是在奶奶点燃的香火的清幽的气息中醒来,耳畔中盘桓着奶奶杳杳的祈祷声。早晨特有的鲜亮阳光从朝阳的木质窗棂上倾斜下来,陈旧的方木棂窗格斜映在白墙上,次第被放大成多种不规则的几何图形,碎金铃铛一般摇曳着洒在砖铺地上,把跪在蒲团上被袅然浮动的香火围拢的奶奶映得好似要飞腾起来。几经世事,身心已不堪劳顿之苦,一如雪花漫舞极尽柔逸曼妙终归寂定,味淡声希静结庐,无心织念念若无。如今,敬畏神明,期待祖先福佑子孙后代的奶奶不在了,但残存在老屋里香火味,像时间一样永不消失。
我上高二时,爷爷和脑萎缩苦苦斗争了将尽四年,最终很无奈地走了。爷爷走了,奶奶生命中的一方天空在瞬间坍塌了,偌大的院落就剩下奶奶一人独守了。看着老人太孤单恓惶,我每逢暑假寒假就去奶奶堂屋里间屋居住。一来奶奶年迈了,也需要一个照料她的人,帮她干点提提水,锁锁门之类的日常琐事;另外,奶奶家里素净,没有鸡零狗碎的叨扰,也是我趁机读书学习的良好环境。逢来串门的老邻居,为了不打搅我的学习,要是夏天,奶奶就把她们引到屋外的院子里聊天,倘若冬天,奶奶就关紧里间屋的门。我居住的里间屋里供奉着祖先的画像,画像笔功粗劣,两位老人端坐在八仙椅子上,慈眉善目,不苟言笑,和谐可亲,颇有长者风范。适逢重大的节日祭祖,但给祖先烧香磕头乃是奶奶的日常所为,这就是我早晨经常在奶奶点燃的香火味中醒来的原因了。
奶奶是虔诚的香客,打我记事起,奶奶就磕头不已烧香不止。我小时候,每次去敲奶奶家的门,总看到奶奶不是用金纸叠元宝,就是跪在蒲团上很虔诚地烧香,嘴里念叨着什么。她看见我过来了,就起身把我拉过她跪拜的蒲团上,让我给祖先磕几个头。为了讨奶奶欢心,我不拂逆奶奶的心意,面对祖先,我便乖乖地跪下来,学着奶奶的姿态,双手做辑,微闭双目,意念着在心里默默祈求祖先的福佑。长大后,才知道奶奶的烧香拜佛的行为是封建迷信,但那是她生命的信仰是她精神的支柱,又没有做超出边沿的事,我也不便指责什么。
尽管奶奶一心向善,但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其实命运也是很无辜的,人一旦遇到什么波折或坎坷,都好那命运说事。那年大概是我上高二,我的伯父,奶奶爷爷最疼爱的长子,他的英年早逝成了奶奶此生最大的无以复加的伤痛。伯父高中毕业后接了太爷爷的班,在济南小清河航运局工作。他的突然暴亡,对奶奶来说,简直是致命的打击,让她老人家有点吃不消。走出家门的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回来的是成殓在骨灰盒里的骨灰,伤心欲绝的奶奶看后,她的双手插进灰白的发丝里,差点没晕过去,喊叫出来的声音简直振聋发聩。
伯父自幼聪颖好学贤良体贴,长的温文儒雅一表人才文才极好口才极佳,让黄河畔的年轻人都高山仰止,以能和我父交友而欣然自得。伯父高中毕业后,恰逢太爷爷在航运局退休,他便理所应当地接了太爷爷的班,端了个铁饭碗。那时奶奶爷爷肯定感觉熬到头了,会长长地舒展一口气的,当然这是我后来的猜想。俗话说母以儿为贵,出类拔萃百里挑一的伯父也曾是奶奶引以为豪的资本。大伯好像一轮太阳,把李家的门庭照耀的焕然一新。多少年了,养儿育女的不容易,自然灾害,大饥饿,奶奶在他身上花的所有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起初在济南小清河航运局工作的伯父因为工作原因推迟了自己婚事,等大姑父亲二姑的婚事完成了,最后等最小的叔叔都结婚了,待爷爷奶奶回头看时,才发现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把伯父的婚事硬硬地给搁茬搁过去了。慌了手脚的奶奶爷爷等回过头来着手给伯父介绍对象时,已为时已晚了。伯父的心无旁骛地扑在工作上,或者说前程上,对找对象有点心不在焉了。在奶奶的逼迫下,伯父也相了几个未婚的或离异的女人,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树的慌花,一个都没成功。我想伯父在去相亲时,采取了虚与委蛇的方案,估计是为了让爷爷奶奶高兴才答应与媒人介绍的女人见面的,但见面后的自主权还是把握在自己手中。接连相了好几个对象,都没修成正果,无疾而终。婚姻飘渺的伯父使一辈子争强好胜的奶奶的脸面毫无光彩可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传种接代尤为重视的农村,一个有条件结婚而不结的男人,是对家门的长辈最大的叛逆,也是对在世的父权母权的最大藐视。
因伯父没有子嗣,在他的葬礼上,做为他的侄子,我是理应给他摔老盆子的。但我因上学,没有参加他的葬礼,他的老盆子是被父亲用脚踩碎的。那天,奶奶哭得梨花带雨,险些昏过去。以后,奶奶每每提到早逝的伯父都不禁情难自已,老泪纵横。试想,一个一世沧桑阅尽人生大悲大恨的老人,对自己亲生骨肉的永远逝去而难以把握时,会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心情?是痛恨还是释然,是发疯还是无谓?
伯父是死在一个腊月,从此过年几乎成了奶奶的大忌。冬末春初她经常一病数月,我固执地认为,这与伯父死在年前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此想法过于唯心乃至荒诞,但我还是坚持己见。农村人常说,养儿防老,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父亲的哥哥,我的伯父是一个不称职的或说是不孝顺的儿子。他不但不为已脆弱的像一盏玻璃的母亲分忧解愁养老送终,还要让年迈的老人为自己伤心欲绝。我想,祖母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后,尤其在伯父溘然长逝之后,她曾想到过死,这是肯定的。但她又是一名性格刚毅的女人,柔弱的外表下掩藏一颗坚强的灵魂。她在暗中与命运较劲,她在咬牙坚持,她在浴火重生,她在一次次得到超生与解脱。
我长大后,在街里走过时,好事者就给奶奶说:“你看,小庆平头正脸的,越看越像明山(我伯父的名字)啊!”我不明白好事者的真实用意,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抑或是故意向奶奶的心里撒盐呢?这话让奶奶听后,心里肯定疙疙瘩瘩的不爽气。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伯父,还英年早逝,奶奶打心眼里一百个不乐意让我重蹈伯父的覆辙。别人无意中说出口的一句话,要在奶奶的心里压抑很久。当奶奶把心里的想法说给母亲听时,母亲怏怏不乐地说:“小庆怎么会和他伯父一样呢,你老了老了吧,还好瞎寻思事。”
伯父的离世成了奶奶噩梦中的洪水猛兽,不仅是在每年清明节来临,或是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每逢祭祖时,她都默默无语,一个人摸索着裁叠好的纸元宝,备好祭祀品,祭奠祖先,。偶尔会着重告诉我那几个坟头下边各是谁。我总是不把这些放在心上,那时候年龄小,
奶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轻叹一声作罢。就是碰到家庭成员有头痛脑热,外出办事时,她唯有用烧香磕头来乞求祖先保佑自己的子孙身体康复,办事顺利,有个好的结果。
奶奶到晚年身体还是很健朗,脚力和眼力都很好,只是患有耳疾,偶尔会把事情听错了出些叉子。她的生活朴素简单,早上一餐净素,饮食极其清淡,不食肉类。奶奶所经历的时代的厚重与人世的沧桑,之于她性情的影响似乎是微乎其微,她依然从容地过她的日子,永远存着一颗乐观向上的心,不管外边的世界如何变化,不管物质上的条件是好是坏,她总妥贴地安排生活,或喜或乐。
以后在外面求学,上班,在家陪奶奶度过的时光越来越少了,每年见到奶奶的日子也寥若晨星。我每次风尘仆仆地回家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包放在家里,然后急急忙忙去奶奶家拜望。忙着做饭的奶奶,扭过头无意中看见我站在身后,脸上笑成一朵车矢菊,慌忙撂下手里的活计,给我拿好吃的食物,我这么大了,在奶奶面前一直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有个叫奶奶的老人活着,是做子孙的福分。最后一次与奶奶话别是2007年的春节,那次,在家也没待多长时间。因年前的工作辞掉了,还需来年春节后来京现找工作。所以刚串完门的初五黄昏,就去了奶奶家,告诉她我明天(初六)要打算动身。奶奶哽噎了好一阵子,泪水落在悠长的乡路上,也像落在我心里。我赶忙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慈祥的奶奶是2007年4月28日在二姑家溘然长逝的,临终前无任何征兆。奶奶是一月前被二姑硬缠软磨地接到她的家贾亥的。奶奶离家之前,一直感到心里空落落的烦,六神无主似的。到二姑家,饭量一直很稳定,也没出现身体上的不适。直到4月26日时,奶奶忽然对二姑说身上有点痒,要换一身衣服。二姑忙叫姑夫过来帮忙。替奶奶换上一件不经常穿的有八九成外套。换罢了衣服,奶奶感觉很舒服,晚上的玉米粥吃的很是香甜,比平时也喝的多了点。二姑不仅为奶奶的增加的饭量而高兴起来,心想奶奶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棒的。晚上二姑陪着奶奶说着以前久远的往事,说的大半是父辈和姑姑小时候的趣事,一边说,奶
奶戴上助听器,不时地笑着,插几句话,很开心的样子。二姑陪奶奶说了大半夜的话。直到奶奶熟睡后,才离开。第二天一早,二姑照例把奶奶的早餐端上桌后.二姑想叫奶奶吃饭,她没应声,二姑还以为奶奶在熟睡中仍没醒来,走过去细看奶奶时,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再摸摸她的手,已经冰冷发凉了,奶奶永远地作别了。二姑号哭呼叫着摇动着奶奶,姑夫哽咽难抑。
对奶奶的突然辞世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包括她自己。她如果有预感,会把我们叫到面前,安顿嘱咐一些事情,安顿父亲叔叔要精诚团结,不要发生内讧,让外人取笑。奶奶走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点口水都没流,就这样连声招呼都没打,走完了她七十七年的坎坷而丰富的一生,和先她而去的丈夫大儿子永远作伴去了。这也是喜剧中大团圆的一种结局吧!
奶奶走后,好几年了,我一直在思考奶奶生前信奉的香火事宜。我觉得香火是转递绵延着一份亲情,以奶奶为中心,一圈圈地织成一张大家庭温爱的网。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便是父系社会,奶奶永远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奶奶去世后,这张网渐次破衰,维系大家庭的中心轴没了,家庭成员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关系闹的很僵,以前和谐的家庭已然貌合神离了。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