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现场,l函 没有眼泪的葬礼 (短篇小说) 口胡增官 陌生的表哥 “小时候我带过你。”自称表哥的人说。 表哥找到我,我正在水龙头前抢位置洗钵头。一溜水龙头哗 哗地流着寒凉的水,扰攘人声有争执的也有打趣的。我是沉默的 那一个,只到期中期末考试成绩张榜公布那几天,我的话会多起 来。 “你很得意年组第十二名。”说话的是我同宿舍同年组不同 班的同学,他站我隔壁洗钵头,拿仰望星空的眼光看着我。大红 光荣榜贴在学校宣传栏。宣传栏竖在校门人口的围墙边,黑油油 一排,像常年停放一列煤炭车,格外吸人眼球。昨天傍晚红榜贴 上去的时候,我第一时间看到,行草毛笔字,红纸边数点糨糊还 没干透。如我所想,年组前二十名上榜,我在第十二名。年组二百 五十七个学生,我总分排在第十二名。班主任说加把劲后年能考 上一中,我知道保持这个成绩也能考上一中。 “你是胡草本,我表弟。”他站在我身旁靠后的地方,靠前是 争抢着洗饭盒、洗钵头的学生。二百来个寄宿生,只有二十二个 水龙头,大家乱哄哄地抢,谁想排队就等着最后一个洗。 “他是胡草本。”我身旁舍友抢先说。 钵头是古老的制件,陶土烧制,上一层黑棕色陶釉,笨重易 碎。 ・ 洗了钵头淘米,米拿塑料袋兜上。我一餐限吃三两,一个热 水瓶铝盖帮我把关。三两米蒸熟,膨胀到钵头中腰,空出的上半 截深幽广阔,我的肚子也像空出半截,堪可走马。舍友的应答打 囝困l文学删 住我倾倒白米的动作。这当口我被人挤了 出来,米一半留在钵头,一半留在塑料袋 里,被我随手带出来。我看到自称表哥的 人,修长黧黑的脸,头发毛茬茬竖立,牛大 眼睛混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是我表哥?”我说。 他穿黑色旧衬衫,外面披一件褪色的 黑褂子。我很困惑在哪儿见过他,又好像从 未见过他。 “我是你表哥,你大姨的儿子。” 我确定我有大姨,听我爹说还有二姨 三姨。我娘死后,我们不大来往,有事也是 我爹出面,与我何干?可表哥忽然一早找 来,奇迹般认出我,我很纳闷。我两岁没娘, 跟他们不相往来。不是他们不来,是我爹带 我出来,远离那个生我的地方,该吃饭的时 候吃饭,该读书的时候央求化肥厂子弟小 学收留我,尔后,我顺理成章考进这所中 学。班主任预言,我有希望考上省重点—— 一中。就这些。蓦地冒出一个黑脸表哥,我 很烦恼。表哥还要我跟他走,我更烦恼。 我说我要上课。 表哥说:“你读书那么好,耽误几天不 碍事。” 我说我不去。 表哥说:“你得去。这事情太大了,不去 不行。” 我说什么事这么大。我印象里除了死 娘无大事,娘死的时候我屁事不懂。 “天大的事,”表哥说,“你不去会后悔 一辈子。”表哥表情凝重,好像真有什么大 事和我有关。我被表哥吓着,害怕真有大 事,跟舍友说你帮我写假条,请两天假。我 从未请过假,从小学到现在,包括感冒发 烧,请两天假班主任不会责怪。 我一去五天(后三天我生了一场病,躺 床不起)。傍晚踩着霞光回到学校,人脱了 形,身上脏兮兮像叫花子。这是题外话。 j 我跟自称表哥的人从食堂走出来。 食堂在校园最里头,从里头走出,要经 过一栋青砖老式教学楼,一排花岗岩板条 围墙,围墙前有几丛毛竹。离上课时问尚 早,没有谁和我打招呼。只有风,好大的风, 刮跑地上干枯变形四处打卷翻转的毛竹 叶,制造一个零乱的阴天早晨。一片毛竹叶 从我眼前刮上半空,在横空电线上稍作停 留,兜转头滑翔落地,翻了个跟斗,像忽然 失去重心的跳高运动员,惨败落幕。 季节有着肃杀的况味,我骤感凄凉与 不安,没来由地,想跟陌生表哥说说话。表 哥佝偻后背,一味低头赶路,我紧跟的步伐 因吃紧而乱套。 表哥走过宣传栏稍作停留。写我大名 那张大红纸掉下一角,随风上下翻飞。表哥 大概没看见大红纸上他表弟的名字,自顾 继续往前走。出了校门,表哥停步,等我赶 上他。表哥对身边的我说: “小时候我带过你。” “我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表哥迈步,“没良心的家 伙。”表哥干巴一笑。 “是不记得,你想告诉我什么?” 表哥身体哆嗦一下,眼睛望着远处,几 根插天烟囱像祭天蜡烛喷吐袅袅黑烟。黑 烟转来转去,找不到天堂方位。我目眩,收 回的视线落在近处,大片甘蔗林俯仰波动 浓淡过渡变幻的绿意。几个孩子从甘蔗地 钻出来,手上抱住粗长甘蔗猛啃,咀嚼出甜 蜜声响。 良久,表哥说:“在我们外婆家,我带过 你,那时候你娘,也是我姨,生病,没奶水, 你嚼我手指头。”表哥在“外婆”和“我姨” 加了重音,仿佛她们有多重要。 “可是,我没有印象。” 表哥唉地长叹,很失望,好像叹息一个 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听说外婆是个疯婆子, 、说现场 f匿I圜 他姨,也是我娘,打小抱出去做童养媳。后 来,我娘和我爹合卺,疯婆子认了我娘。大 致如此。 山。远山苍灰,连绵起伏,排山倒海,似要扑 过来。我赶忙收回眼睛,看到脚下的一条机 耕路。路旁高高甘蔗地,低低菜地,呈棋盘 状参差排列。天和地暗中举办一场博弈,我 和表哥误入棋局。 表哥轻甩手臂行走,十根手指黑乎乎, 我看了想呕吐。肚子里是否残留表哥手指 毒素,想想后怕,刹住脚不走了。 表哥走出一段路,发现我没跟上,倒回 我很疑惑,一早鬼使神差跟表哥出来, 没有明确动因,却走上了一条老路——一 头,脸黑如同扣上一口锅。 表哥说:“走吧,这件事慢了就赶不 及。”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仿佛被下了,我发狠地往前赶, 赶上表哥;我发狠地往前跑,甩下表哥。我 预感真有什么大事等着我。昨晚躺在宿舍 通铺做了一个梦,不是发红榜的美梦,红榜 昨天傍晚发布了,没悬念。是噩梦,具体梦 见什么,被起床铃声敲了几下,记不清了。 人一辈子要做多少梦,都记得起来,一生一 世都活在自己梦里,那是啥滋味。 表哥气喘吁吁赶上我。他没有责难,我 帮他抢时间。表哥超过我,噼噼啪啪往前 跑。他穿塑料人字拖,跑起来节奏感特强。 我穿烂布鞋,上课不准光脚,不准穿拖鞋。 班主任变态狂,没收拖鞋,掷铁饼一样把学 生拖鞋从楼上投掷出去。 表哥跑出一段路,看到我远远落在后 头,慢腾腾移步换景。表哥噼里啪啦跑回 来,脸一沉,黑如舞台上包公,恶狠狠地说: “快点哦,祖宗,人都死了好几回了。” “谁死好几回?”我发问。 表哥轻拍一下嘴巴。 我怀疑他嘴巴上停了一只苍蝇。 表哥笑了,说:“没,没人死。这么好的 天气怎么会死人!”表哥抬起拍嘴巴的手, 指着远处。 他没叫我看,我还是看了,顺着他黑女I;1 炭的手指,我看到烟囱走没了,迎面走来远 条通往我父亲工地的路。我承认阅历不如 表哥,估摸表哥快四十岁,是唯一跑到学校 认我做亲戚的亲戚。我有没有感动的成分 不好说,看到亲人,我才跟出来。表哥好像 在糊弄我,带我去往父亲工地的老路。天下 路有千万条,这是一条我一个月走一次的 伤心路。父亲是个闷葫芦,他用叹气跟我对 话。 父亲活得不容易,他待的工程队,俗称 土建队,小工头招揽一众懂技术的游兵散 勇,承揽化肥厂修修补补杂碎工程。我父亲 在土建队搞水电。他哪儿偷学的技术,我无 从知道。他用技术养活我,这就够了。够了 吗?我不喜欢父亲。想过现在要能养活自 己,我会远离父亲,一年半载看望他一趟。 “我不走了。”我立定一块刻着公里数 的小石头前。 表哥变了脸色,黑里透着瘀青。他推一 把我,说:“不去不行,你会后悔两辈子。” 我说:“后悔就后海,有什么要紧。” “很要紧,去了你就知道有多要紧。” 他又推了我一把,这~把使了点劲,我 踉跄出一段路才站稳。一路上我几乎被表 哥推着走,貌似我走不动,表哥助力。这显 然很滑稽。装满一车捆扎甘蔗的拖拉机从 我们身边突突而过,司机怪异地看了我们 一眼。 眼前一屏横山。通过横山间的垭口,跳 出一片群山拱围的大盆地,山的这边是大 片低矮民房,山的那边是大片乌黑厂房,两 根大烟囱拔地而起。灰蒙蒙的天空吞噬烟 口圜l文学删 囱冒出的乌烟,隐约传来刺啦刺啦锅炉排 放水蒸气的声响。 机耕路接上横贯的马路,车过处,路面 煤尘四起。表哥的脚走到黑,他在分岔的马 廊、池塘、大楼排列有序。花圃落红满地,池 塘淤着黑水,回廊像油了一层棺材漆,大楼 瓷砖不见白底色。花事零落的园圃,也镀上 黑边。一处黑院落,太晦气了。我随表哥走 到二楼小会议室。会议室坐着几个人,个个 路口停住,手搭凉棚左右观望。没有灼目日 头闪眼,表哥的动作可笑。他似在判断走哪 条路,一时拿不定主意,脸上疑虑重重。表 哥给我的印象不好,心事重,忧疑多虑,不 有头有脸。他们舒适地坐在皮沙发上,整个 身体嵌入皮质里。 他们看到表哥,动了动身子。只有一个 像日子过舒坦的主儿。冷不丁多出这样一 位亲戚,我有着不祥的预兆。假如此时还在 学校,他提出跟他出校园,我断然不会答 应。现在路走了大半,倒要看看他葫芦里究 竟装着啥药。 表哥认准我走上的岔路,追上我,与我 并排行走,脸上露出谄媚,说:“表弟,我有 个堂妹,人长得很漂亮,这么说吧,像影星 刘晓庆。” 表哥在看我,脚下绊了一下,往前趔趄 一步,站稳,扭头对着我。 这里有订娃娃亲的传统,闹出过指腹 为亲的娃娃亲长大后解约的闹剧。这些年 传统淡化了些,但没有完全化掉。父亲也萌 生过念头,没有谁家看得上家贫如洗、单丁 独苗的我,父亲才作罢。表哥啥意思?想把 他堂妹“刘晓庆”许配给我做成娃娃亲?我 呢?在年组成绩第十二名,准能考上一所好 一点的大学,将来做公务员人五人六,要不 要貌美的乡村女娃“刘晓庆”做老婆?表哥 找我来,是要当着我父亲的面撮合? 见我机械行走的呆样,表哥说:“我堂 妹不单单貌美,还很能干。” “不说这些好不好,”想到跟表哥白跑 一趟,心里窝火,语气生硬。 “好好,等看到你爹再说,”表哥神神道 道,“你肯定看得到你爹。” 这不废话吗?我懒得理会。 表哥没带我进厂区,他带我走进离厂 区还有一里路的楼院。院子里花圃、回 脑袋圆乎乎的胖子站起来。他吐着烟圈,烟 圈飘飘上升,扩散。他脸朝天花板,对空冷 漠地说:“来了?” “来了。”表哥低着头,谦恭地站立,手 放前搁后,最终放进裤兜。 我哪见过这阵势,像被老师叫到校长 室,低头瞅着黑乎乎的豁口鞋尖,单等劈头 盖脑的批评。 “你确定监护?” “是的。” 监护?啥叫监护?我云里雾里,捋不清 思路。胖子叫了一个人的名字,那个提着黑 色包的中年女人从舒软沙发上站起,走到 会议室椭圆形会议桌前,拉开提包,摸 出两张纸,展开,铺在桌面,叫签字。 表哥畏畏缩缩走近,被无礼拒绝。“你 不能签,他来。” 他,指谁? 表哥扭头看我,五官走样,满目惊恐, 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我越发疑惑表哥神神 道道,究竟拿我演一出什么戏。 “你,过来!”胖子手指上夹一支烟,黑 如熏肉的短胖手指猛然使劲,指向我。一 柱形烟灰斜着掉落地,露出烟头一点划动 的火星。他命令的语调,简短有力,不容鼍 疑。 我哪见过这等正规到残酷的陌生场 合,上年纪的表哥尚且顾到躲一边,我岂敢 不听指令?哆哆嗦嗦走过去,每走一步,大 脑便麻木一点,挨到桌边,感觉不到自己呼 I 【,j、说现场】l圃 吸和心跳,接过中年女人手上的黑色钢笔。 不容我发呆,她指着斜拼一处的两张表格 点了两下,这两下都点在长方形框格当中, 说:“写你姓名!” 厚厚的钱。 表哥领着我走出大门。我感觉大难临 头,大粒虚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我慢吞吞 地走,表哥急坏了,双手一拽,拖住我一溜 小跑,快步跑过化肥厂外围墙,厂里突然冒 又是命令语气。 我机械地照她指点的框格,下意识写 下:胡草本。手抖颤,老师看好的字,我写成 出的一股水蒸气冲倒表哥。表哥带倒我,滚 到黑黢黢水洼。表哥一骨碌翻起,摸一把藏 四,Irp/',叉,像三处散落的细木炭。 写完,呆呆的,等她下一个命令。 她不合时宜露出笑颜,从包里掏出一 扎牛筋捆扎的钱,红艳艳的钱,送到我面 前,我挨蜂蜇似的收紧手臂,表哥五根焦黑 手指已经搭上钱。 “你别管!”她大眼一瞪,喊道,“你拿 着!” 一扎硬绷绷的钱兀然杵到我眼皮下。 我像看到一把火星四溅的火铲直直捅来, 本能跳开,内心充满末日绝望。我实在吃不 准是现场还是梦境。 表哥黑脸紧绷,低声说:“草本,你接 下。” 我还在犹豫,表哥冲上来,抓过我的 手,强制摁到托在女人掌心的钱币上。我哪 摸过这么厚的钱,心里似有一只捕捉虫=F 的青蛙在蹦。 “拿着!”女人一声断喝如惊雷。 我身子一震,手自然抓住这叠钱。 我怯怯地抬头,先看到一张女人的方 脸,接着看到表哥瘦长黢黑的脸晕淡出似 红非红的一抹,意外看到有人拿着相机朝 我们咔咔拍照。 “这事妥了,你们可以走了,有我们的 人在现场。”胖子黑乎乎的胖手指戳向:大 门,下逐客令。 我没动。 表哥谢过他们,一把抢过抓在我手上 的钱:“我帮你保管。” 我讶异表哥的黑褂子居然塞得下一扎 钱的胸口,舒一口气,吸一口气,使劲拖起 无辜望着他的我。表哥一手拷紧我手臂,劲 头大过货车,像风神带动我向前飞翔。我与 地面如蜻蜓点水,若即若离。风从耳边刮 过,刮破耳膜的耳朵隐隐作痛。 终于落地,来的是我父亲带我到过的 地方,一排偌大污水处理池,最终排入河流 的水却黑如汽油。池子旁长着稀稀拉拉枯 黄的草,一群人正向这边观望,看到表哥卡 我手臂呼哧呼哧跑来,压抑声音相互提示: “来啦,来啦,来啦……” 跑近时,他们主动让开一条道,像拉开 的黑色帷幕。我看到我父亲躺在一块门板 上,身上黑黑湿湿粘着一层油,肚子鼓胀如 水牛,脸却是被洗过。我从粘着一层油的脸 上认出父亲。父亲眼睛睁得大大的,滞留着 瞬间死亡的惊骇。 父亲的后事 当天下午,父亲尸体被运回村口停放。 表哥央求工头,让化肥厂派一部车,工头不 理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表哥。表哥拽过我,给 工头下跪磕头。我见过父亲粘满油污湿淋 淋的尸体,吓傻,任由表哥摆布。表哥说下 跪磕头,我就下跪磕头。 工头动了恻隐之心。他一开口,厂长答 应了。厂里一部锈迹斑斑的卡车说到就到, 停在污水处理池旁。 表哥拉住我给司机下跪磕头,被司机 一把捞住,说:“免了,免了。” 圈图f文学删 司机有点厌恶,跪下去的地方是草 泥。司机是个和善人,年轻,壮实,双下巴。 装尸体晦气,按例给彩头。表哥唏嘘这孩 子没爹没娘。可怜。司机和气脸一翻,翻出 难看的一面,呵斥:“你有完没完?” 司机一生气,表哥给的一个小红包被 粗莽地推回去,转身爬上驾驶室,突突发 动引擎。表哥忙拉我从车头转到车后斗。 我身上污泥干透后硬绷绷的,行动艰难地 爬上车斗。车斗里,一副黑漆漆的小棺材, 是表哥临时叫棺材铺送来,草草收殓父亲 鼓着青蛙肚子的脏兮兮身体。盖棺时出了 麻烦,两个工友站到棺材板上踩踏,好不 容易才将父亲盛满水的肚子踩瘪下去。我 却像一根木头,听任棺材铺伙计骂骂咧咧 地钉棺材,油黑漆。他们齐齐吆三喝四抬 着棺材上车。 我刚站稳,车隆隆往前开。父亲忽然 变成棺材,我没缓过神,内心被俩惶占据。 打小害怕黑幽幽棺材,现在局促到几乎贴 着棺材。 车开得很慢。 表哥要我哭。父亲工友要我哭。我哭 不出来。我试了试嗓子,还是哭不出来。自 打在污水处理池旁见到鼓着青蛙肚子,全 身上下粘一层黑油的父亲,我没哭过一 声,流过一滴眼泪。 后来,父亲的死成了我一个心结,他 死得很冤。污水处理池堵塞,父亲他们拿 抽水泵抽水,抽着抽着,抽水泵罢了工。抽 水泵沉在水底。蒙了一层油的池子像盖上 一层毛毡,啥都看不见。抽水泵大几十斤 霞,扯不上来。父亲一急,三两下剥掉衣 服,蹬掉鞋,扶住水泥池边探身试脚。脚刚 入水,父亲浑身一拧,像一条被鲨鱼拖住 尾巴的海豚,直戳戳入了水,瞬问活活电 死。 表哥见我不哭,很气愤,抬腿踢了两 1 020 I 脚我腿肚子,试图踹疼我哭。我晃了两下, 没感觉疼,没哭。 父亲工友说阿头蒂叔活得很不值,死 了没人哭。 他们在车上的风中议论,话让风扯成 一截一截,听不真切。 车过桥过涵洞,我喉头忽然发痒,照他 们的意思喊了。 我哭腔哭调高喊:“爹,过桥了,跟我 回家。” 我哭腔哭调高喊:“爹,过涵洞 ,跟 我回家。” 我招魂,教父亲灵魂认路。 一路桥不多,涵洞多,我一遍遍地喊, 就像子规啼血。我喊到离村口不远的地 方,声音喊哑了。过最后一处涵洞,我喊出 了一口血,鲜艳地吐在棺材头,如同棺木 里长出一大朵杜鹃花。 车在村口停住。这儿是个山窝,前不 巴村后不着店。 按村里的规矩,客死外头的人尸体不 准进村,不然,会给村里带来无妄之灾。 司机吆五喝六指挥他们卸车。他们做 惯苦力,卸车是老本行,何况棺材板薄如 木板,能清晰听见里头父亲颤抖的声音。 我怀疑父亲没死,但我没有勇气叫人开棺 救父亲。 卸下棺材,卡车逃难似的一溜烟逃走。 棺材摆放在路边,像马戏团装道具的 长箱子,单等演出开始。 这时节,向晚的风瘦劲有力,像刀子割 脸。表哥捂住瘦长黑脸,眯缝眼睛,坐在 着公里数的石墩E,瓮声瓮气解答劳作归 来的路人好奇的问题。 路人都是村民,都上丫年纪,扛锄头挑 筐三三两两走成黄昏景象。 他们眼里分明写着对莫名死者的猎奇 和悲悯。 、说现场】l圆 “谁殁了?” “草本他爹。”表哥空出捂脸的手比画 一下我,又立马捂住脸。 他们瞅几眼我,愣了愣。他们似乎没认 出我,不能明确草本他爹是谁。 “死的是我姨夫。”表哥补充说。 这更含糊了,他们尚且不明白草本他 爹,如何弄懂拐了弯的姨夫。 “别绕,直说名字。” “阿头蒂。” “谁?……阿什么蒂?” “阿——头——蒂,小名。”表哥字字重 锤敲击,不耐烦。 薄暮,天黑前,迎来最后一位返村老 者。他从表哥嘴里得到答案,沉吟道:“是有 一个阿头蒂,北边村的,出去十来年了,他 怎么就死了?”他嘴里呢喃着离去。 夜是一口大锅,一扣,地面全黑。干燥 的夜,只有风还醒着,呼呼地吹奏哀鸣曲。 我躺在离父亲十米远的草地上,睡着了。父 亲想叩门而人,可是梦扉紧闭,跨不进尚属 幼小者的小屋。 我被推醒,睁开眼发蒙,看清是表哥。 他好像一夜没合眼,双目像早晨遗落的霞 光,红得眼睑在燃烧。 接着,我看到十米外的棺材,伤心洪水 一样弥漫开来,悲恸到面部扭曲,就是没:有 泪水涌出。 父亲三个工友约好似的前后脚赶到, 带来锄头、镐、铁铲和土箕。他们说,在哪 JL? 表哥被问住,傻愣愣反问:“你们说哪 儿好?” “你是他们亲人,你定夺哪儿好。” 表哥收拾软塌塌疲态,振作精神,像个 风水先生环顾四周枯黄山岭,指着他身边 百米处一条拉板车的土路:“从那儿上去找 找。” 土路背山,我跟他们爬上去,看见一座 山冈,衰败草丛间散落几处荒冢。爬上去一 段路,在一块两张八仙桌大小的草地上留 步,默契地劈草挖坑。土壤松软,做惯苦力 的人挖坑不在话下,不到晌午,一个三锄柄 长,一锄柄宽,一锄柄深的坑挖好。 表哥的意思用手抬棺,父亲工友激烈 反对。表哥妥协,照他们的意思花彩头借来 一部板车,棺材架到板车上。 表哥吓唬说:“草本,你就要看不到你 爹了,你赶快哭,不哭没机会了。” 父亲工友随声附和。 我在板车后头默默跟着,想了又想,还 是哭不出来。 板车上坡,一人在前头拉拽,二人断后 助力。胶轮摩擦山道的咕嘎声惊动棺材左 右摇晃,陡的地方棺材点点打滑。他们不时 停下来,表哥咬牙斜着肩膀下死力顶回棺 材。如是再三。父亲工友喘粗气骂娘,一会 儿骂阿头蒂活着不折腾人,死了折腾人,一 会儿骂阿头蒂算白活了…… 他们用砍来的杉木斜在坑里,棺材横 着架住杉木滑进坑里入土为安。 我在棺材面上撒了几坏黄土。 他们使劲扒土埋棺,如同埋一棵新种 的树,夯实根部,砍一丛柏枝插在土包前。 “记住,这里就是你爹的坟墓。”父亲工 友说。 我喉头发紧,颔了颔首。 父亲一工友指着表哥,对我说:“看在 你爹份上,我们分文没赚……” 表哥叫道:“草本,还不下跪磕头?” 父亲一工友蛮横地站到表哥面前,动 怒:“要磕头的是你,你这个贼子!” 埋掉父亲,我问到自己家门,北边队护 坡上高悬的一栋两层独楼,大鹅卵石垒就 的斑驳山墙边,一溜露天茅坑,臭气被秋风 搅乱,四处流窜。 翻困I文学删 我摇晃对合木门,木门发出沉重呻吟。 蜡笔涂鸦成符咒的木门,让一把锈蚀挂锁 挡住去路。我找来半块砖,照着挂锁猛敲一 记,挂锁嗒断成两半。推门当口,身后传来 苍老的声音:“你爹阿头蒂我记得,眉心间 长着一只痦子,一哭,痦子变红。” 听到父亲名字,我回过头。一位老阿婆 颠着小脚,端一碗热腾腾白米饭,头顶一片 黑皮癞疮疤。她笑着,瘪瘪小嘴咧开一条 缝,露出苍白牙龈。她说:“你爹娘盖房可苦 了。” 我盯住老阿婆,听到这儿,顿觉一条从 岁月深处逆流而上的河流,自心底回转向 涌,冲破喉咙,井喷式的爆发。一声撕裂天 空的号哭,惊到老阿婆失手扔了满溢的白 米饭。天地忽然暗了一下,仿佛大雨降临前 的气象。 老阿婆说:“哭吧,孩子。” 她推开咿呀作响的木门,昏暗的屋子, 布满年久蛛网,一股浊重霉气扑出来,呛老 阿婆一阵咳。 我坐在门槛,面朝屋里,如野狼号啕不 止。老阿婆劝不住我,干脆坐到我身边,默 默陪着垂泪。路过的近邻渐渐围拢,打听明 白后,有叹息,有摇头,有议论,有哄劝,有 流泪……有的找来番薯米煎饼,劝我吃。我 失去知觉似的,沉浸在伤心世界里独自悲 伤成河,独自绝望成河。多年以后,我回忆 这场撕破苍穹的漫长哭泣,悟出是积郁过 度的悲痛一时决堤。其实见到父亲尸体惨 状的那一刻,悲痛就成堰塞湖,压抑堵塞。 目睹老屋屋是人非,从此寒凉的世上无依 无靠一个人走,便触发最后防线。后来听 说,我从哭号到低泣到默默流泪,整整哭了 四个钟头。最终,近邻叫来的村医注射镇定 剂,强制我昏昏睡倒,才制止住我哭死的危 险。我在小脚老阿婆家昏睡一天一夜醒来, 醒来第一眼看到表哥脸面。他扔下我赶回 隔壁村临海的家门后回头找来,看到我睁 开眼,他掏出褂子里手帕包裹的薄薄一叠 钱,说:“你爹死了,你也不小了,要学会一 个人活着。这些钱够你读完初中,初中毕业 就去找事做养活自己。” 我握着比一扎薄了一大半的钱,轻飘 飘的,木然点头。 表哥急匆匆跨出门,隐约听到他说: “草本醒了,我有急事,先走。” “你总算醒过来了,差点没吓死我。”老 阿婆颠到床前,喜眉喜眼说,“我去喂猪,你 表哥找来,我以前没有见过。” 我头昏昏,下颌疼痛着听。方才E1送表 哥消失fJ ̄'l-,一股疼自下颌蔓延,听到老阿 婆的声音,我摸到了下颌痛源——高高隆 起的肿块。老阿婆凑到跟前,看到我五官纠 结的疼痛状,喜气顿消,担心地说:“孩子, 你生病了?哪儿疼?” 她拨开我的手,嶙峋如松枝的手指摸 到下颌肿块,摁了摁。 我痛彻心扉,提臀吸气。 老阿婆跺足惊呼:“造孽啊,上天不长 眼。” 老阿婆找出家藏草药,捣烂,剪一块长 条破布承托,端到床头。 她托起我下巴,将草药对准肿块敷上 来,布条绕过双颊,在头顶上打死结。 打完结,老阿婆凑近我额头闻了闻,抬 手一试。“你这孩子,哭过头,哭出病来了, 现在怎么办?”她生气道。 她的孩子都在外头,孤身一人,饮食起 居勉强自理,四邻受她家人之托偶尔过来 I]TI]T,现在又多个没爹没娘的我。老阿婆很 无助地颠脚出门,不一会儿拿来一炷香,哆 哆嗦嗦点燃插在床头墙上。别人家有事求 助祖宗,求助玉帝和土地爷,她有难事求 谁?我不知道。 透窗光影照着老阿婆团团转的孤独身 影。老阿婆转了两圈,望一眼墙上星亮香 火,急颠颠出门。 她托邻居赶紧找来村医。 我在昏疼之中半梦半醒,明白老阿婆 的行动,无力回应。半梦的意境,是荒原无 边燃烧的火焰,父亲戴面具在火焰里跳恐 怖的傩舞,一手执戈,一手持盾,双手向上 作青蛙跳,边跳边“傩、傩……”地呼喊。街 上演古戏,有时开头演一出傩舞,大人说驱 鬼驱瘟神。 屁股挨了一针后,我醒来想到梦境,既 难受又欣慰,父亲在火中燃烧,还为我驱 鬼。我不喜欢父亲,父亲是个闷葫芦,老用 叹气跟我对话。我从父亲身上看到苦,考上 初中后住校,我一个月上工地向父亲要一 次钱,钱维系着父子关系。 我在老阿婆家住了三天,退了烧,下颌 肿块大致消了,残留丝丝疼痛。我告别老阿 婆,她说:“行啊,你总归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也老了……” 老阿婆的话触到我心尖,有一条无形 的线把她和自己勾连起来。她老了,有远在 他乡的子孙牵挂,而自己呢?两处坟包和一 栋臭气包抄的鹅卵石空房。我捡一根棍子, 捅破层层封锁的蛛网灰丝,一步步挨上楼 梯。楼梯嘎吱响着,与楼上老鼠疾蹄接应, 抗拒陌生人贸然光临。挨近楼梯口,迎接我 的是几点绿豆大幽幽荧光,心口一提,差点 没溜出喉咙。我干咳一声,一阵老鼠奔逃杂 沓的脚步声如雨点散去。这几个猥琐小家 伙大脑反应迟钝,压根没想到来了异类入 侵领地。 我摸索到一根黏糊糊变形弯曲的蜡 烛,掏出兜里火柴点着。摇晃烛光辟出一方 魅惑境地,墙角躲着灰蒙蒙的箱笼、锄头、 犁头、竹篱、竹笠、竹匾、木盆、木桶、茶篓、 镰刀、铁耙、匏瓢、洋油灯和挂在壁上的一 张蓑衣……陈旧、残破、锈蚀。雨中,穿着蓑 衣的父亲扶犁赶牛,驾驾的吆喝声回荡山 间。身后,跟着母亲端木盆撒种子的模糊身 影。一道霹雳划破山问,烧焦了男耕女播的 田园画。 我念叨着,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里屋门上搭着铁门扣,门扣中间把手 锈迹似乎薄了些,不像十来年无人染指,我 直觉父亲回来过。我使劲掰开门扣,轻悄悄 推开小门。目睹里屋摆设,胸间一时滚过千 军万马,想起神话故事中的渔夫,得到搭救 对象把他们简陋渔舍变成一栋小别墅的报 答。靠墙摆着一张雕花描金大床,侧对大床 的是一个双门大衣橱,暗红油漆折射出淡 淡光影,有几处老鼠咬噬的齿痕,露出里面 的木质。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婚房大件?父 亲斗大的字不识,着急与用心仿佛写在上 头。可他从未向我透露只言片语玄机。爹, 你何苦呢?泪水汹涌而出,耳朵里灌满小脚 老阿婆一早对我说的话。 你苦命爹娘早先从山上小村搬到这个 大村,购地盖屋,吃长虫串的番薯米。寻常 能看到你娘坐在他人屋檐下,矮凳面前圆 形柿筛里摊着番薯米,番薯米上一串串牵 丝虫卵。你娘直着眼睛,麻秆样细瘦手臂快 速游走暗黄色番薯米间,剔走裹在虫串里 扭动的大胖米虫。那些被虫子粉碎的细末, 留下来煮番薯米粥。那时家家日子难过年 年过,你们家尤其难,你爹娘穿着破成条的 衣服,吃野菜熬长虫霉变的番薯米粥。俩人 一年到头脚不点地忙到两头黑,你娘生你 临盆前还在山上,被人发现了抬下山,是我 赶来接生的。 “你出生得顺溜,但像小猫皮包骨。”老 阿婆忽然笑着说,头顶黑皮癞疮疤一闪一 闪发亮。 我默默地听,像听教徒传教。 你爹走东串西借米,借鸡蛋,借钱。你 娘臭硬,没半个月就胸前兜着你,背上茶篓 口图l文学删 Ix山采茶,死做苦做,缺衣少吃,一年多后 的一天,你娘撑不住呕吐,躺倒床上挣扎。 我看着你们这一家可怜,帮着带你。你爹听 村医建议,筹来一些钱打算送你娘到大些 的医院救治。在床上翻滚爬动的你娘忽然 静下来,抓住床栏死活不让步,苦吟说不碍 事。没过几天,送往抢救的路上,你娘断了 气。 “唉——”老阿婆叹息着,“你爹草草掩 埋你娘,大门一锁,带着你离开村庄,不知 道去向,直到听说他死了。” 泪水里又多了一份念母的成分,心头 沉重到双脚滞重,费好大劲头才挨到双门 大衣橱前。拉开铜把手的橱门,上下两层空 空。两层之间隔一层抽屉,两个并排的抽 屉。拉开左边抽屉,空的。抽屉里层没上油, 飘出淡淡原木清香。拉开右边抽屉,看到一 束牛筋捆的白纸。父亲平生不太接触纸,擦 屁股用稻草和刨花,最不济拿一根小木片 刮干净。我想揭开里面的秘密,把这一束纸 揣到身上。 随后,我看到里面写着歪歪扭扭字的 一叠纸,共十一张借条,上面写明“借条”字 样,其中五张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落款署名 却不是同一人。也就是说,下边这十一个人 向父亲借过钱。 我严和平向胡永木借款45块急用,半 年后还。不还,我变猪。谢谢。借钱人:马超 前。1974年11月15号 借胡永木叔7元买番薯秧。路奇 1975年六月初二 孩子结婚,借胡永木20块,结完婚还。 顾易。1978年1月30日 胡永木叔,借十元。陈成。一九七七年 七月十七日十一点 向胡永木借5块钱。郑起立。1978年 5月13 El 兹向胡永木叔借款13元急用。谢谢。 钱铿。12月26日 郑怀向胡永木借钱3元。证人:胡厚 人。1979年7月19号 陈琳琳向胡永木借钱21元。证人:胡 厚人。1980年4月22号 你们在哪儿?我要钱继续学业。 (责任编辑阿霞)